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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鷺與少年》:相信者的寓言

宮崎駿曾在《風起》當中說過,每個藝術家都應該要留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如今,十年過去了,宮崎駿認為的「藝術即詛咒」終究回到自我本身,並催生出了《蒼鷺與少年》這樣終究會引起兩極化討論的作品。對於是否理解《蒼鷺與少年》對我而言從來都不是首要目標,《蒼鷺與少年》證明了吉卜力和宮崎駿都在夢想垂死的邊緣掙扎,即使充滿著過往的影子,但《蒼鷺與少年》提供的是全新的體驗——一則「相信者的寓言」。


在《神隱少女》中,我們可以透過符號的堆砌進而理解整個世界觀的運作手法;但到了《風起》,宮崎駿則將夢境的概念引入其中,讓夢醒和夢碎存在於一念之間。然而,《蒼鷺與少年》很有可能只不過是另一場夢。在電影裡面對於高塔的爭論便成了「相信與否」成了故事成立的要點——若一切是事實,也會被淡忘;若一切是夢境,那便能解讀為年邁的創作者對於未來的惶恐不安,進而成了「托夢」的程序之一。塔主和真人都不過是宮崎駿本人,真人在夢境中看見了自己的未來卻不願傳承,寧可回到殘破不堪的舊世界,對於一個年邁的創作者而言是再動人不過的一件事。當一位創作者經歷戰爭、母親之死、金融海嘯等事件依然說得出「回到原本的世界」的那一刻,就顯得格外動容。


因此,所謂「相信者的寓言」即是,真人或許在留下「惡意」後就進入了逃避現實的夢境,從中悟得了他所選擇想活出的人生只不過是一枚凡人時,《蒼鷺與少年》就從來不是創作者過度自溺的成果,而是宮崎駿在面臨死亡之前想要訴說的「藝術即詛咒」,這同時也呼應了電影本身戲外「無宣傳」的手法。宮崎駿曾認為藝術最終會被商業化,就如同堀越二郎創造出的零式戰機、巴魯費盡心思找到的拉普達一般,如此消極地認為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會被資本主義所玷污。在這樣的一部電影中,雖然充滿著宮崎駿過往魔幻和架空的世界觀,但終究回到了真人(即宮崎駿本人)是否願意延續吉卜力這座烏托邦的決心。當真人相信了這不過是另一場夢,那麼他仍在長輩的夢中悟出了他想活出的未來。


在《風起》中,夢境與現實是平行穿插在堀越二郎的故事中,夢中的那片草原永遠不會成為戰場與火海,然而現實則如大舅公所言不過是充滿戰亂的亂世,也正因真人頭上那逃避現實的「惡意傷疤」讓他選擇離去,同時印證了現實和夢境的糾纏,惡意的石頭、疤痕、世界、海洋,都是藝術受到詛咒的後果,一個「真誠的人」面對的內心依然是千瘡百孔,自幼失去母親就被迫成長的真人透過了惡意的象徵闡述了成長的掙扎與痛楚,在毫無規則可言的夢境中仍能意識到自我惡意的真人,這時才是個名符其實的「真誠的人」。


然而,真人伴隨的死亡氣息便是被下了詛咒的現實,戰爭、饑荒、殖民主義,都是腐蝕帝國本身的因果循環,當真人在面臨傳承之際是,才真正坦承了「惡意之舉」是對於循環破壞的先決條件,他身上的死亡氣息終究仍會讓烏托邦瓦解——當他看透一切時才能說出「這是代表我惡意的象徵」時,便是面對現實的決心,同時也決定了真人所想活出的人生:縱使殘破不堪,也要努力生存。


終究,宮崎駿並不像今敏一樣模糊現實和夢境的邊界,在觀眾的認知當中,所見一切事物都有可能是虛假的外表,而是觀眾選擇相信什麼——那電影就是什麼。除了沒有任何證據可以輔佐這一切的真實性之外,這個冒險故事留給了真人一個成長的空間。在電影的最後,他仍然收著那本母親留下的《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我想就連宮崎駿本人至今都未能悟出自我的人生,才將每部片當作是人生的巔峰在製作,雖然《蒼鷺與少年》並未直接改編自這本書,但我相信宮崎駿喜愛文學作品的母親曾在他幼年時期贈予了宮崎駿這本書。如今,已高齡82歲的宮崎駿則將這本書透過自己最熟悉的動畫手法送給了他的孫子,同時也送給了現在的自己。


而一位創作者是否能夠同時在一部片中投射兩個虛構的角色在電影身上,我認為是極具高難度的挑戰,一方面容易陷入自戀而無法自拔的情形,另一方面會讓故事循環下去。然而,宮崎駿巧妙地避開了上述兩者,讓小時候的自己(牧真人)和現在的自己(舅公)進行了一次對過去、對未來的喊話。舅公表明了每四天堆一個13個積木的同時,剩餘下來的那個或許才是宮崎駿真正想要留給後世的最後一塊積木(作品)。雖然《蒼鷺與少年》的半自傳手法在許多老一輩的導演透過後設的方式表達自己如何「愛上電影」,但《蒼鷺與少年》表達的則是,如果這是最後一部電影,那麼我還是要讓創作的熱忱流傳到後世。在吉卜力工作室幾乎後繼無人的情況之下,《蒼鷺與少年》或許不該是最後一塊積木,而是作為一個邁向終點的引路人。


同時,「符號」作為宮崎駿一直以來拿手的項目之一,《蒼鷺與少年》的符號解讀幾乎來到了難以理解的程度。但仔細一一攤開來看的話,宮崎駿對鳥類的描繪一直以來從非善類,即使是嚮往飛行的宮崎駿,都寧可投身在機械當中,在過往作品能夠得出的「飛行=詛咒」的前提之下,《蒼鷺與少年》也將鳥類這個符號作為反殖民主義的寓言。


當塔主逐漸被鸚鵡所吞噬之時,他依然相信著唯有人類能夠改寫歷史,但終究回到的癥結點是,為何主角之一(即蒼鷺)會有一部分的善意?我想,這是一部分創作者在老年的思維轉換,將飛行視為一種人類天生無法企及的殘酷事實,因此追求飛行也從來不再是《蒼鷺與少年》的敘事重心,自然而然也非宮崎駿的集大成之作。早在十年前的《風起》中,他就將夢醒和夢碎透過反殖民主義的外殼包裝了起來,最後再將自我投射在堀越二郎身上。


​​雖然《蒼鷺與少年》充滿著宮崎駿看待世界的消極態度,但或許再次見到母親、以及接納母親之死一直以來都是宮崎駿最為私人的一塊,對於「哇啦哇啦」的投胎仍是抱著一絲對生命的希望。此時的宮崎駿早已不再用單純的寓言故事來警世,而是透過他最擅長的奇幻色彩來貫徹「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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